燕龄

楼高不见章台路

楼高不见章台路
  金陵城有三绝,弯弯的秦淮河美人笑,清冷冷的粉丝汤刮肚肠,最后望江楼的说书先生端的是能言会道,一张巧嘴不知什么时候在这不大不小的地界闯出了名堂。
  大燕朝金陵原先也叫金陵,只不过之前姓李不姓徒,可这天下兴亡同老百姓有何关系,在乱了一阵子以后,这金陵城又热闹了起来。
  “想那李小郎君临危不惧,天性仁慈,看不得百姓被匪徒所困,一甩红缨枪连夜奔走六安山…..”惊堂木重重一拍,这位说书人也停了今日的故事。
  “先生再同我讲下去吧,后来呢,那位李小郎君怎么样了。”六岁的稚童一身绫罗锦绣,满眼的不知愁,细嫩的小手不依不饶的扯着眼前人的粗布麻衣。
  眼前人一张娃娃脸,并不是时下所流行的如玉君子,有些黑,不说话也总噙着笑,年岁不大,看起来和和气气的,他不慌不忙的往后退了一步,俯身行礼,“世子爷,今儿天色不早了,王爷给您布置的大字儿还没完呢。”
  眼前的孩子像是被踩着尾巴的老鼠,小脸吓得煞白却还是在逞强,“本世子要去书房温书了,先生请自便。”
  转身就要往外跑,说书人也不留,兀自转身去了后面,风过无痕,他自己也忘了自己是怎么将口中‘慢些跑小心摔了’咽回去。
  记忆中也有这么一个人逆着斜阳同他笑,“东赫,你慢点,夫子不会说什么的。”
  他有些发愣,笑了笑,终不似当年,这怀恩王府的世子爷不如当年,他也再非旧时。
  他自顾自的回到了住的小屋子,路上的奴仆皆是眉目低垂,他一个被叫来陪世子解闷的说书人身份也高贵不到哪里去,再说,这怀恩王府他再熟悉不过了。
  往前走个几十步往右拐有一处假山那里头放着两个竹子做得小人,斜对角的花园深处藏着王娘娘最爱的牡丹花,再往后走的双桥后面杂草掩盖下有道通往街市的小洞,可惜只能让孩童身量穿行而过,这里他再熟悉不过了,他生在这长在这里,最后也没能离得开这里。
  他是李东赫,李家的家生子,大堰朝的那个李家。
  在李东赫短短的前二十载,他从过军,编过草帽,最开始的时候他是李家的家生子。
  当时的天下还姓李,那时也叫怀恩王府,怀的是皇恩浩荡,给他原本的主家赐了国姓,李东赫的娘亲是主子娘娘身边的陪嫁后来指了王府的管家,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倒也很幸福,李东赫原本以为他会像他爹一样当一个安分守己的管事娶一个贤惠的媳妇就这么过完一辈子。
  “赫小子,你还在这做什么,你的爹娘…..”彼时只有五岁的李东赫还在外面疯跑,就这么急匆匆的被邻居带了回去。
  被打扰的李东赫一张晒红的小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但又畏惧爹爹临走前的嘱咐,要听话要不就挨打。
  只是他没想到回到家时再也没有了父亲严厉的呵斥和母亲轻柔的呼唤声,有的只是两具蒙着白布的尸体还有他曾经在正月里给主子娘娘请安时才见到的大少爷。
  “你的父母因我而死,你可愿来我身边。”这是李敏亨同李东赫说的第一句话,后来父亲母亲的音容笑貌随着祖宗祠堂里的画像模糊了,可这句话李东赫记了半辈子。
  想到这里,李东赫不禁哑然失笑,因为那时,他不仅没有领情还狠狠的咬了他家少爷一口,连血带肉的
  而那人只是呵斥住了要上前拉开他的下人,仅仅皱着眉头说着,“这是我欠他的,他心里难受让他发泄发泄吧,今天这事谁也不许往外漏一点消息。”
  李东赫还记得自己牛脾气上来哭了半宿,一边哭一边朝他家少爷喊,“谁要你假好心,你还我爹娘。”
  而怀恩王府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在门外站了一晚上,李东赫是个五岁的孩童,可李敏亨的年岁也大不了多少。
  最后李东赫哭累了,直勾勾的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最后昏昏沉沉睡去。
  李东赫醒来已是第二日的早晨,没过早饭的钟,他随便吃了两口,就看着小世子走了进来。
  “世子想听故事吗?”他放了手中的筷子,自有下人去收。
  “就接着昨天的讲吧”不大的小孩儿学着大人的模样。
  “好,上回讲到哪里来着。”李东赫慢慢展开了扇子,上面写着‘平安喜乐’。
  “李小郎君一身胆气,独挑红缨枪为民除害,而后伽西城破,胡虏进犯,烧杀抢掠,李小郎君要带着他召集的侠客们出征,为边关平难。”
  这说书人靠的就是一张嘴皮子,他的故事总是那么引人入胜,那边关战场上,李小郎君是如何以少胜多,如何英明伟岸,朝廷失了的城池,他是如何带着他的侠客将其收了回来,还一路追出了边关外,打的胡人不敢来犯。
  过了三月初八,李东赫出了孝就到了李敏亨的身边。
  那时候李敏亨刚过了生辰,老王爷向朝廷求旨册封他为世子,所有人都改了口唯独李东赫还是称呼他为大少爷。
  李敏亨也很无奈,在早些日子他就烧了李东赫的身契,他叫他来身边也只是不想让一个五岁幼童没了依靠,可李东赫倔的有骨气,一米一水不受嗟来之食,久而久之他也就默许了这个称呼,也开始教李东赫识字读书。
  怀恩王府的世子爷李敏亨,大伙一提来哪个不竖起大拇指,那是金陵城里有名的神童,书读得好,武艺练得好,加之长相清秀,眉目俊朗,李东赫在他家少爷面前越发显得像个粗苯的小傻子。
  可李敏亨对他好啊,只对他一人这么好,李东赫思来想去就是他爹娘还在世也就是这样吧,他暗自发誓,以后一定要一直对他家少爷好,一辈子。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在一片模糊中,他依稀看到了他家少爷的背影。
他十六岁英姿勃发,带着李家家兵收复朔方城,他所到之处,马蹄卷起一片尘埃,烈火与血岚交织,他在乱军之中仰望,他在火燃起的风中回首,望遍山河四方。
“我少时梦想便是游历边关,当一名侠客。再长大一点,就想做个青史留名的英雄,后人在史书上看到我,便仿佛能联想到我的身影,何其快意。”他曾舞那一出《镇西将军舞》的剑:“男儿当与天下存亡,共担国难!”。
瑞兴十年,李东赫十六岁,城中的富贵人家装扮越来越豪奢,也有越来越多的难民涌进了金陵城。
他如和煦春风的话,也仿佛回音不绝,不断萦绕。“这世道,无明、无序、无德,才会倾轧陷害,才会祸及无辜!”
剑光直指九霄,挥霍了流年。
“先生先生,你怎么走神了?”
“想到了一位故人就出神了,来,世子,我们接着讲。”李东赫笑了笑,给这位小世子添了一杯茶。
“自古美人配英雄,李小郎君自然也有一位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为他倾心不已……”
后来有一天,主子娘娘大驾光临,将大少爷叫出去长谈了许久。
丫鬟们聚在一起伤春悲秋,李东赫好奇,就过去多问了两句,平日里李敏亨不管去哪里都带着李东赫,这位世子爷身边的红人,院子里的小丫鬟自然是把知道的都掏心掏肺说了一通。
李东赫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世子爷该娶世子妃了。
王妃娘娘问了问李敏亨的意见,他也没多说什么,他只说贤惠善良端庄持家就好。
李东赫心想他家少爷怎么这么没意思,娶媳妇也不看漂不漂亮,什么端庄持家,倒不如娶一本《女四书》得了,话虽如此,他还是希望他的少爷能有一个知暖知热的妻子陪着他。
就是希望他家少爷不要忘记他,这是十六岁的李东赫最大的希望。
当天晚上,李东赫做了一场梦。
天际黑云弥漫,硝烟滚滚,整个天幕都是阴郁的黑色,笼罩了每一个人。兵将们黑甲黑马,城墙青砖青门,像是正在经历一番苦战。
距离城墙百步远的对面,攻城的临车高约数十丈,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城池,他劈手夺过刀剑,挡了几个士兵,跃到临车顶上,遥望被困的城池。
他的少爷呢。
他正被数万大军围城,两方交战激烈,相隔遥远,他看不清他的神情。而仿佛是感应到什么,他也向这里望过来。
他看见他家少爷同他讲,他说,“东赫呀,好好好活下去。”
大梦初醒,五月的天气,冷汗浸湿了枕头,李东赫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里面泡着只是寻常的旧茶,水早就冷了,他的手抖个不停,凉茶入喉苦的他一阵咳嗽。
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扣在了他的右手腕上,明明是一杯冷的不能再冷的茶,却让他抖了一个机灵。
他家少爷这里也有一处伤。
一个半圆形性的的牙印,深的不能再深。
李敏亨曾问过李东赫,为什么愿意随他出生入死好几次都差点丧了命,李敏亨笑起来没有世家公子的矜持与文雅,反而是一副江湖的灵气逼人。
李东赫也不知道,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家的少爷很好,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家的少爷很笨,兴致来了还要损他家少爷几句,他想,自己家少爷这么善良出了外面肯定被别人欺负,他要挡在他家少爷面前。
“少爷怎么还留着这个伤疤?”李东赫自然知道这伤的来源,他咬的。
“男子汉大丈夫生而在世没几道伤疤怎么能行?”李敏亨一派的不在乎,他看着李东赫,眼神灼灼,坚韧而炽热,“我要记着,我要记着你一辈子。”
李东赫那时想,少爷越长大却越不着调了。
次日,小世子没有来找李东赫讲故事,他也混不在意,从一开始,他的主子就不在这个怀恩王府,最起码不姓徒。
李东赫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心不静时抄两卷佛经,他也怨过佛不渡他,也恨过世道不公,这天地万物说变就变了,可那人同他讲,总会好的,李东赫想想也是,总会好的。
他的字圆溜溜的,还记得他那时时整个怀恩王府的红人,不仅是因为他在他家少爷面前独得头筹,也是因为那张能言善变的嘴,永远将事情办的妥妥当当,哄得人开开心心,就连向来不苟言笑的老王爷也对他有几分另眼相看。
他的字是仿的李敏亨的帖子,或者说是李敏亨手把手教成,教他“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也教他“士为知己者死”。
李敏亨的笔锋笔法,带着挥斥天下纵阖四海的恢弘力度,感觉好像撇捺间,装满了整个世界。及至后来他见过了各式各样的人物,见了形形色色的字,也知道李敏亨的字论美感是不够的,譬如比之现在王府的主人的字,李敏亨是远远未及了。他的字称不得好看,却总有动人心魄令人激昂的力量。
可那时,他就觉得这是世上最壮丽的字。
李敏亨写下他的名字,似乎也很满意,习惯地转着笔玩,他转笔技法可谓出神入化,笔在他手中,如长了翅膀一般,轻盈转身,那蕴着墨渍的狼毫,藏着调皮的星星点墨,飞到了他的脸上身上。
他虽然肤色底子白皙,但大概是爱骑马,不是那种极白的,墨滴飞溅到脸上,李东赫一怔,指指自己的脸指指他家少爷的脸,笑了起来,声音如清脆的旋了调的曲子。李敏亨被他笑得疑惑,摸了下脸,似有懊恼,却也跟着笑了出来。
那时他们都很快活。
经书抄了没几页小世子那边就来人传话了,原是今日小世子染了风寒却哭闹着要听故事,夫人没法只得传令将他叫了过来,看着烧的脸蛋红红的小孩,李东赫心里一片寂然。
他是想过要了这个小世子的命,想过让这怀恩王府再乱一遭的,后来他也不知怎么的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个世道坏了,君主不明,后宫不休,大臣不忠。”
“那少爷为何还要出征,咱们只保护自己地方的百姓不就好了吗?”
“我不忍心。”
李东赫自认自己比起他家少爷来说并不是个好人,他自私他只忠于自己的欲望,可是他也不忍心。
他这前半生算不得坎坷,虽然年幼失去依靠可李敏亨待他如朋友如手足更如知己,可他却感觉自己站在悬崖的边上,一眼就能看到黑暗的深渊,却不害怕,大概是麻木了。
他感受不到外界什么悲喜,甚至听不到外界的什么声音。
“先生,我喜欢听你讲故事。”这个孩子没有用“本世子”而是用了“我”。“先生讲的故事,每一个每一章都是英雄豪杰,无论生死,名字事迹间都自带一股正气,而天地间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压的过正气的,所以不管什么魑魅魍魉都不必害怕。”
“那咱们接着把故事讲完可好?”
没等小世子回应,李东赫兀自讲了起来,那个号召江湖绿林,为朝廷夺回城池的侠义公子的故事还没有完呢。
只听他的字调语速和先时全然不同,娓娓道来:“上次似乎讲到他收复了城池,受万民敬仰。其实后来,也没什么后来了。李小郎君的一生极其短暂,还未及盛放就已凋零,只是那含苞欲放的姿态太美,所有期待盛放的人,就将他开得最好的时候,记在了心里。”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大抵在孩子心中那样的英雄人物自当有一个完美的幸福结局把。
“李小郎君怎么死的?”
“朝廷有人勾结外敌,里应外合,李小郎君不愿弃城中百姓而去,万箭穿心而死,死的时候还没有气绝。”
这样的真实对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残忍,他不想在听下去,可李东赫笑了笑,目光澄澈能照亮世间清明,小世子想躲又想看。
“小世子您说他怕不怕?”
小世子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他想,那样的英雄人物怎么会怕。
李东赫半垂着眼眸,声音轻却笃定,“他也会怕,他会怕见不到自己的家人朋友,吃不到街西的糖葫芦,却更怕有愧于天地神明,他怕遗臭万年,怕壮志难酬。”
声音戛然而止,他没有拍惊堂木,只是收了折扇,这个故事结束了。
“没有了吗?李小郎君真是个英雄。”
“没有了,他这一生结束了。”
“先生我还想吃糖葫芦。”小世子梗着脖子。
李东赫这辈子只给两个人买过糖葫芦,一个是眼前这位小世子,紧接着望江楼的说书先生就跟着他来到怀恩王府讲故事,还有一个就是他家少爷,他还记得,他家少爷还因为这串糖葫芦被说不用功读书挨了一顿打,他心里难受,李敏亨却安慰他没有事情,那一柄‘平安喜乐’也就此而来。
思及故人,他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然后摇了摇头。
“小世子,有些东西浅尝辄止就好。还有草民在这里待了太久了,要告辞了。”
离别之苦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还体会不得,只是失望与难过,“那我可以回请先生吃吗?”
又是摇头。
李东赫朝他行了礼向后走去,笑容飘渺过十年,回到那时的金陵城。
李敏亨曾让李东赫怀恩王府的人全数送走以后叮嘱过,叫他不要回来。大概是不想让他珍惜的弟弟看到,自己的少爷这一场注定赢不了吧。
他其实很爱面子的,曾因与胡人一言不合拼起了酒,把几个胡人喝趴在地,再也不敢小瞧汉民。结果他自己也伤到了。
可他做不到,不给他送行。遂第一次没有听他的话,心想,偷偷去看一眼就好了。
只一眼就好。
结果他忘了他家少爷的眼力是千军万马锤炼出来的,他与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看到了他,脸上的所有不甘于委屈就这么全部消失了。
他不畏地一笑,做出了一副英雄就义的姿态,意气风发地等死。不是在等受刑,其实是在戏谑一场方死方生的人间之游。
万箭穿心,血雾漫天,那一刻李东赫想,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待他这么好的人也去了。
他是真的待他很好。
后来他连他的尸首也没收全,他没什么能耐,不过是眼睁睁看着李氏王朝覆灭的一介庶民罢了,曾经他生平所愿是安然度日,他想到了小时候他害怕打雷,他听他家少爷将史书上的故事,那些精彩绝伦又跌宕起伏的一生。
这个世界上李东赫所不能掌控的事情太多了,他这一生许下了许多个愿望,父母离去却有少爷在身边,后来他陪着他家少爷风里来雨里去,陪着他退了那门亲事,陪着他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东赫,给你。”
李敏赫把李东赫送出城的最后一晚上,他一身疲惫笑容却依旧融化冰雪,一串卖相并不怎么好看的糖葫芦。
“干什么呀,少爷。”他不解。
“贿赂你。”强硬地将糖葫芦塞到他嘴里,李东赫舔了舔还真甜,不愧是他家少爷做的。
“东赫啊,好好活下去,还有,不要忘记我。”
事隔经年,金陵城依旧热闹非凡,他家少爷的音容笑貌却在梦中回转,李东赫十六岁许下心愿希望他家少爷不要忘记他,最后兜兜转转,他也不会忘记他家少爷。
望江楼说书先生又现了身,这一次他讲的还是李小郎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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